楔子
“蓝儿，蔚蓝……”他叹息。
既然如此，他也不必再假客气了！
明 永乐十二年
虽然为老爷这个决定而提心吊胆，容谦还是低头弓背地应承一声，刚想退出去，已经看见小厮华彩笑嘻嘻地跑进来通报：“老爷，步家三少爷求见。”
顾不得父亲和容谦在旁，她泪水涟涟地拉住他的手，她一颤，好硬，全是茧子，这都不像是她的步三公子的手了。
“什么！”蔚耀权一拍书案，“步元敖果然来了？！”
她的手，温暖，柔软……当她皱着眉又怜又爱的替他净脸的时候，他的鼻子竟然一酸。他抓住她的手，贴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，眼睛却不敢再看她。
被他岔开话题的步元敖冷冷一笑，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来，蔚耀权的态度他已经有些明白了，这些天来他奔走求助，什么样的人能伸出援手，什么样的人冷漠推拒，他已经练出感知的本事。
他又夹了夹马腹，无奈又心疼地催促着疲惫的爱马再快一些，“到了，到了……就有救了。”他长长地出了口气，一勒缰绳，人和马都尽了最后的力气跑向蔚家大门。
蔚家的护卫管事容谦原本坐在门边的椅子里晒太阳，远远的望见少年，脸色急变，“腾”的站起来，转头就往书房里跑。
她娇生惯养，柔弱如兰，只是想一想让她吃粗鄙简陋的饭食，穿寒酸单薄的衣物他就受不了，舍不得。他真狠得下心把她也拖入地狱吗？
“敖哥，我跟着你，生是你的人，死是你的鬼。”她说。
一道俏丽的身影在书房门口一探，又缩回墙边，只剩微微摇动的裙角露在门槛边，显出几分幼稚的掩藏。
他被她的话震了一下，随即抬起头，松开她的手，静静的看她，“不，你还不懂……跟着我，只能吃苦！”
“好！明晚子时！”她的双眼亮如星子。
“那我也不怕！”她仰望着他俊俏的脸，深邃的眼，如同誓言般郑重说道。
如果……
风吹散了他的头发，他脏乱的发丝在风中乱摆，那双在凌乱头发间闪烁的眼睛却异常焦灼而渴望。这一切……仍掩不住他的俊美、他高贵的气质，他如一块蒙尘的明珠，任是什么也遮不住他的光华。
“世侄，长途跋涉你也累了，先去客房喝口水，休息一下。容我把手边紧急的事务处理妥当，你我晚上再详谈。”
蔚蓝一惊，天真地瞪起大眼看着父亲，今天他怎么会堂而皇之地让她和元敖在一起？他不总说那样会显得不庄重，让步家小看她吗？
蔚耀权眉头紧锁，不知不觉地抓皱了手边一张已经写好的信笺。
“如果……”他停了半晌，甚至连呼吸都摒住了，“我什么都没有了，连个栖身之处都没了，你……”他问不出，实在问不出。
蔚耀权的眉头拧得更紧，长长出了口气，像是有所决定，他低沉凝重地开口道：“让他进来。”
一张害羞而涨红的小脸垂得快到胸口，人也慢慢地蹭进来。步元敖看见她乌亮的长发和雪白的颈子，不断绞着的柔嫩纤指，怨恨冷漠的心一阵柔软。
再不知世事，她也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不祥的阴影。
从六岁开始，她知道他是她的夫，他是她的天，她的地！爹娘对她格外好，是因为他，她家被步家全力相助还是因为他。娘说，他是丈夫，也是恩人。
“蔚世伯，”他加了点讥讽的口气叫他，“我家的事想必你早已知晓，趁现在天色还早，银号钱庄都还开着，你欠我们家的三十万两银子现在周转，明天我就能拿走，借据我已带来，请您尽快设法。”
“蔚蓝，听我说。我家的事……过后我再详细对你讲，你现在就回去偷偷收拾行李，谁也不能告诉，哪怕是贴身丫鬟。明天晚上子时，我在你家后门外一里的亭子里等你。如果，你真不怕吃苦，不怕过穷日子，你就来，我带你走。”
“带进来。”蔚老爷烦恼地甩了下袖子。
“出了什么事，对吗？很严重？”她只被教养成一个贤淑温柔的女子，连门都很少出。六岁和富甲一方的步家订了亲，她更是整天被逼着学这学那，全是如何做好一个大家主妇的方法。
蔚耀权的眼睛残酷的一眯，并没接话，书房里陷入一阵危险的沉默。
蔚蓝替他拧干了一块手巾，仔细的擦去他脸上的灰尘，那张让她想着念着盼着的俊俏面容慢慢地深刻在她眼里，她心里。
一匹浑身尘土的马喘着粗气在扬州的官道上尽力飞驰，马上的少年也和他的坐骑一样风尘仆仆，原本精致的衣物因为长时间的赶路而显得褶皱灰暗甚至有些褴褛。
“老爷？”看着老爷木雕泥塑地站在那儿足有盏茶时分，容谦忍不住叫了一声，再不拿定主意，那步三公子怕是都要进大门了。
“去吧！晚饭时再见。”蔚耀权不客气的催促了一遍。
当蔚家堡高大壮美的大门远远出现在少年的视线里时，少年漂亮清澈的眼睛更亮了一些，原本紧紧咬着的牙关也松开了，好看的薄唇划出悦目的弧度。
“蔚……世伯。”他淡了期望和口气，敷衍地拱了下手。“我这次来的目的……”
因为是高攀，所以全家生怕她的一个错处让步家看不起蔚家。给她吃最好的，穿最好的，即使姐妹们再嫉妒也没用，谁让她找了个最好的婆家呢。
当步元敖急步走进来的时候，他用了最大努力才挤出一点笑容，“世侄，你来了。”
失去了她，他还剩什么指望？！
看着她纯净清美的眸子，她毫无心机的脸，她怜惜的神态，他的心又软又热。她更美了，就是因为她美，她单纯，爹娘才会替他定下蔚家的女儿，原本他是要娶湖阳郡主的。
他又仔细地看了看她，舍不得，舍不得……这么个妙人要陪他一起下地狱，可是，就算他自私吧，他更舍不得失去她！就算境遇再不堪，有她这番话，这片心，这么坚决的眼神，他都要一辈子对她好，尽他所能对她好。
步元敖一愣，世侄？他不叫他敖儿了？眼神随即一冷，难道这老狐狸也想在这时候拔短梯，袖手旁观？
“我也跟着你！”她闪烁着水漾漾的大眼，长长的睫毛因为坚定地注视而更加弯翘动人。
她的余光看见他也在看她，便转过脸。呀！他黑了，瘦了！原本儒雅温存的脸现在有股她陌生的表情，是怨恨？暴戾？还是焦急？她好心疼？她都快认不出他了！他的衣服……他的手……
他一愣。
十四岁的她还太小，太天真，她想象不出贫穷是多么可怕的事，而且……他带给她的也许不只是贫穷，还有逃亡，颠沛流离、居无定所……也许，是死亡。
“那……不是步三少爷吗？”小门童华章踮着脚尖张大嘴巴向逐渐跑近的俊挺身影望着，看清后咧嘴笑起来，快去告诉四小姐，她的心上人未婚夫来了！四小姐高兴了，香铃也会夸他，给他好东西吃呢！
先现在……他还能不能娶到她？原本有求于他步家的人都已经端起架子叫他一声“世侄”了。
“是，老爷。”容谦看着自己的脚尖，这个扎手的难题迟早要冒出来，只是没想到这么快。
这一声像是戳在蔚老爷心上的一刀，他有些凶恶地一抬眼，正看见华彩兴高采烈的笑脸，“掌嘴！”他暴怒地大喝一声，容谦只好左右开弓打了华彩几个嘴巴，华彩被打得莫名其妙又一肚子委屈，眼泪成串的掉下来。
“去照顾敖儿休息一下。”
这是怎么了，以前步家少爷登门，来通报都是有赏钱的，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？！华彩吸着鼻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容谦，他也正沉着脸同情地回看他。
“蓝儿。”蔚耀权一咬牙，拖一会儿是一会儿，“进来！”